18/06/2013
紙上專家說影青
薄如蟬翼,脫胎瓷器的鼻祖,影青瓷(青白瓷)是我入行那麼多年來買賣最多的宋代瓷器,粗略估計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件,其中碗、碟最多,瓶、罐較少。
有人說,影青瓷是從唐白瓷變化而來,我不敢苟同。唐朝有「南青北白」的說法,即是南方的窰址主要燒製青瓷,如浙江慈溪縣上林湖以燒「越窰器」聞名;北方的窰址卻以燒製白瓷為主,如河北的「邢窰」。根據宋代窰址調查發掘報告,影青瓷燒製得最精美的卻是江西景徳鎮湖田窰,它用來造胎的瓷土非常白,釉色卻如湖水藍般晶瑩剔透,故名「影青」。因此,影青瓷是唐白瓷的傳承,似是附會之說,並沒有實質證據支持。
元青花和影青瓷的主要窰場都是江西景徳鎮。元青花的白胎白釉從影青瓷的胎、釉演化而來,殆無疑問。沒有潔白的胎,通透的透明玻璃釉,用鈷藍釉(cobalt blue)畫的圖案不可能如此凸出、鮮艷、對比如此強烈,給人一種創新的感覺。有人說元青花是模仿中東地區瓷器的仿製品,是外來技術轉出口,並非景德鎮創新之作,這種說法當然是不讀書之過。關於元青花的書籍汗牛充棟,下筆之前找幾本翻一翻,免卻自己出醜露乖,何樂而不為呢?
北宋影青刻花梅瓶
十多年前,馬老師每一次來香港見朋友,總有一位滿頭白髪,年紀不算大的男士跟在後面。馬老師從不介紹,我幾年後才知道他是上海博物館的副館長。毫無例外,他每次踏足我的店舖,總是指著陳列的影青瓷,毫不客氣地跟我說:「全是假的」。馬老師可能知他甚深,總是瞄他一眼便算。我跟他從未謀面,大家根本不熟絡,當著我面指著我的貨說全是假東西,我還要做生意不做?「指住和尚罵賊禿」已然沒有禮貌,自己又不懂卻當口當面指我賣假貨,如此「不嗅米氣」的人卻做到一間大型博物館的副館長,還真少見。我猜想可能他以為出土瓷器太乾淨太漂亮就是假東西吧!
宋影青鴨型香爐
有一位做珠寶設計的客人最喜歡白瓷和影青瓷,說是最喜歡它們的素靜顏色。有一回她拿一個錦盒找我,我以為她要我替她鑑定一件瓷器,或者讓我欣賞她新買的收藏品。令我愕然的是,她打開錦盒後將一封信交給我,是國內著名陶瓷專家李X宴的回信。信内指錦盒內的影青杯托是仿製品,並詳細指出影青杯托假在甚麼地方。他的一手鋼筆字可以見人,但說的卻是屁話。待我看完信之後她便大興問罪之師,指摘我賣一件假貨給她,騙了她一萬多元,還說如果我退錢給她,她不會將整件事告訴她都認識的客人。李某人是陶瓷專家,又出書又講學,名氣那麽大,不會連一件普普通通的影青瓷都看不懂吧,我心裹嘀咕。
再三考慮後,我認為他看不懂或看錯,提議客人拿影青杯托作「熱釋光化驗」鑑定製造年份,還保證如果影青杯托是仿製品,一定退回貨款和化驗費。我更說不成文的行規是一個人說假並不能就當假,「熱釋光化驗」報告才被各方接受。她聽後雖然不同意,但亦無奈接受。
一個星期過去,一個月過去,三個月亦過去了,卻再沒有聽到影青杯托的消息。半年後,她又來到我的店舖看影青瓷。正如所料,她再沒有提影青杯托的事,我當然亦不會那壺不開提那壺。
宋影青杯托
某一年,與一位星加坡客人出席佳士德的拍賣預展,一位在香港大學任教的美國籍女教授跟我打完招呼後,便從手抽袋裏拿出一個錦盒打開給我看,又是影青杯托,她說是假的,我問誰說的,她說是佳士德的學術顧問某某。星加坡客人好奇拿上手看,卻認為沒有問題。老外的性格不介意當面鑼,對面鼓,即刻將某某找來。我問她何以見得影青杯托是假,她回答說: “It’s too clean, too glossy and too heavy”(它太乾淨、太光亮、太重),我聽到之後不怒反笑,星加坡客人卻受不了,跟她說:“You probably know nothing about Qingbai ware,how could you possibly judge a ceramic piece like that?”(你對青白瓷可能一竅不通,妳怎麼可能如此鑑定一件瓷器?)。星加坡客人還想再數落她,我看場面尷尬,便將他拉開。
女教授見我走開,以為我想一走了之,追上來問我怎樣處置影青杯托。我又提議她拿影青杯托作「熱釋光化驗」鑑定製造年份,又保證如果影青杯托是仿製品,一定退回貨款和化驗費。三個月後她寄來一封信,表示將會退休返回美國居住,非常多謝我出讓了幾件漂亮的影青瓷給她收藏,還為了影青杯托令到我非常尷尬一事道歉。她是老派人,不喜歡用電郵,只喜歡寫信,一手鋼筆字又漂亮又秀麗。她幾年前還時常給我寫信、回到香港約我到陸羽飲茶吃點心,最近幾年再沒有收到她的回信,不知是否安好?
我們行家之間時常將那些「紙上專家」視為笑柄。那些「紙上專家」你讓他們講,他們永遠講得頭頭是道,還總是夾雜一大堆學術名詞;叫他們做買賣他們卻永遠不知所措,原因是一看不出真假,二是不知市價。老外戲稱這類專家為textbook expert,日本人稱他們是「木劍道家」。
這種專家遇不上是我的福氣;不幸遇上了,肯定是我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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