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談《狂野時代》：沒有前衛的手法，但有對電影的敬畏

　　承接上回分解，《狂野時代》宛若電影主題的感官樂園，第二節來到味覺。影史上垂涎佳餚的作品不少，有賴於視聽語言的嫻熟，能塑造「色香味俱全」。譬如徐克的《金玉滿堂》就相當直觀，手藝奇特，賣相誘人。但畢贛調動味蕾，和驚世美味無關，相反是人間疾苦，夢回第五代導演的「傷痕電影」。（《霸王別姬》、《紅高粱》、《藍風箏》）。在此「迷魂者」上山下鄉，化身還俗的和尚。畫面上風雪交加，鏡頭推移溫柔，奠定此段沉穩的基調。「迷魂者」一身邋遢，偷運佛像，落在破廟留宿。當天他牙痛劇烈，彷彿從中寄生的苦妖（陳永忠 飾）乍現，幻化成往日討厭的父親。從兩人語帶嘲諷的碎嘴，可以拼湊得出，「迷魂者」曾用發芽的土豆，令身患狂犬症的父親尋死，徹底解脫。但弒父的悔恨，纏繞不清。

　　這對父子的遭遇，投射了那個時代下的饑荒和精神流放，含蓄中翻舊帳，可謂算準敘事上的欲拒還迎，又牽涉政治。以「迷魂者」擺的「甘」字，落到苦妖在浮萍上比劃「苦」，點題和喻言的露骨，堪比《太陽照常升起》中，大大咧咧的「盡頭」告示牌，挑明世界盡處。但姜文這麼做，是契合片中男人的粗野。《狂野時代》則一本正經，告訴觀眾一呼一吸都是生死。「甘」、「苦」的字樣還隨風而逝，化開虛妄的感覺。畢贛要論味覺的精神境界，最終靠文字遊戲成全，也許是電影媒介的逼不得已，或是導演未夠靈感。若以禪學歸納，理所當然。實際上，外媒帶著觀摩的視角，稱此段為「華美的道德劇場」，比起政治猜謎，更驚嘆於對東方哲學和思辨的直觀欣賞。

《狂野時代》迷離之餘，亦影射民族傷痕，點到即止。（電影劇照）

　　到了第四章，以「嗅覺」為題，莫非必須以4DX 體驗？當然《狂野時代》沒那麼刁蠻，只是將嗅覺化為敘事重點。此刻的「迷魂者」已淪為中年神棍，渾身頹廢，在公廁拾遺，又用騙術壓制行家。這次開局，形象和情節同樣鮮明，不像前面的迷影串珠，那麼急於求成。先刻劃市井氣氛，展開當時流行的迷信熱潮、各種魔術伎倆，和電影一樣，都是障眼法。適逢某權貴懸賞找異能人士，要曉得嗅覺通感。於是「迷魂者」拉攏離異的小女孩，挑戰以嗅覺識別撲克。特異功能在此，配合著錄像廳《賭俠》的海報，情懷緊貼黃金時期的港產片，不惜怪力亂神，也要征服觀眾。戲外，畢贛解釋道，自己未沉迷藝術片前，闔家看的電影，都是周星馳作品。此處的情意結，類型元素最親切可觀。

　　可惜「迷魂者」和小女孩執行的騙局，實在太兒戲。要懸賞得來不易，慧眼者必須嚴謹，才顯得過招得驚險、可貴。然而真相大白，「迷魂者」買通隨從，裏應外合，便蒙混過去。先前傳言，太多騙子慕名而來，過招失敗，結果主角勝出全憑作弊，未免敷衍。這段虛招，既不如王家衛新瓶舊酒的《2046》中，角色掀牌決定感情去向，以畫面表達人物進退，也沒有類型片千鈞一髮的風采。好在故事收場，那位大亨之所以招攬奇才，是希望有高手能聞到自己亡妻遺信的灰燼，辨認那些昔日行文。女孩照做，道出了一番抒情。究竟真有神跡，抑或女孩將自身思念寄托？這裏結束得餘音繞梁，看似賣弄的噱頭，卻拍出全片最踏實的人性。

「迷魂者」順應時代狂潮，加入冒牌神功的行列。（電影劇照）

　　本來第四章，街頭髒亂而潮濕，已令人聯想到《南方車站的聚會》，誰知第五章的一鏡到底，氣氛才最連貫。所謂觸覺篇，以身臨其境的一鏡到底匹配，沒有大做文章。比起《路邊野餐》的粗糙實感，《狂野時代》這段長鏡頭更多美學堆砌、更陰森刺激。「迷魂者」化為末世青年，和咬著紅蘋果的街頭少女（李庚希 飾）浪漫邂逅，慾望撲面而來，儼然是畢贛前作《地球最後的夜晚》的情調，三教九流，煙雨迷漫。其中暖冷色交錯，霓虹燈尤其顯眼。雖然背景是破舊小鎮，鄉土氣息濃，但鏡頭跟拍兩人清新的打情罵俏，而非傷痕纍纍的互相救贖，之於畢贛的電影世界，煥然一新。還記得電影學院佈置作業，要拍追逐場面，同學當下構思殺手交鋒、追緝逃犯，總之一路狂奔。然而有老師調出安東尼奧尼的《雲上的日子》（Beyond the Clouds），其中一段，拍男女之間的搭訕和追蹤，也構成「追逐」。

　　《狂野時代》的浪漫追逐正有此意，暗角、廢墟、舞廳，兩人穿梭於暗角與廢墟，橫過舞廳。群眾最後狂歡，荒腔走板。兩人暗地牽連到私奔，動感拉扯。視點中途切換到黑幫頭目（黃覺 飾）的，技術難度高，也意料之外。鏡頭回歸旁觀，已是拍他在舞廳邊唱《小李飛刀》，邊派人毆打「迷魂者」，深情獻唱和拳打腳踢反差強烈。畢贛在《地球最後的夜晚》已動用反派唱情歌，營造對比，這次故技重施，畫面上的走位和戲劇更衝擊。後半段在模糊的科幻背景上，添加奇情，揭發少女是吸血鬼。原來前半段的青春躁動，有情慾之外，同為本性的生理誘惑。橋段上，《狂野時代》滲入了《新橋戀人》（The Lovers on the Bridge）的海上出逃，異類之間狂戀，好像能飛往自由。意境以太陽升起作結，象徵重生。這古惑仔浪蕩的故事，《狂野時代》可以美化得如此極致，不愧為資源富足的畢贛揮灑而成。

《地球最後的夜晚》由湯唯、黃覺主演，李屏賓掌鏡，同樣是窮街陋巷，卻五光十色。（電影劇照）

　　結尾《狂野時代》「迷魂者」被送葬，電影夢醒，並重申迷影情懷，以延時鏡頭拍銀幕前人來人往，再以動畫呈現觀眾席靈魂的離席。這麼直接的表白，未免矯情，倒不如別戀戰，觀眾已心領。好端端的作者電影由心思細密，到橫跨電影時空，肯定有人認為導演思想倒退，才回頭取經，其實不然。只是畢贛作為新導演，情懷停在舊日。不論是那些屢次出現的港台文化，抑或先輩的藝術電影，都是生命精髓。到頭來，《狂野時代》沒有前衛的手法，破舊立新。但至少有真誠的鍾情、對電影有敬畏，以重金彰顯，喚回審美，已不可多得。

狂野時代

上映日期：2025 年 11 月 27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