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杜琪峰與韋家輝：愛情與子彈下，所催生的「銀河映像」

朱相楠

電影寓言

27/05/2025

　　杜琪峰、韋家輝有兩板斧：愛情與子彈。乍看之下，愛情比較真誠。子彈殺人不問感情，然而愛情若只是空殼，就不成立，連傷害人也沒有動機。但對於這對「陪伴彼此多於陪伴另一半」的創作夥伴，子彈一點也不比愛情冰冷，皆因有槍在手的人，不論是討飯吃，抑或復仇，每一下槍聲有重量，蘊藏著弦外之音。有時是為理想而掙扎的喧嘩（理想是利益也算），有時是夢想般的兄弟情義，都足以凌駕生死。

　　反而愛情在杜、韋的電影中，不至於生不如死。例如《單身男女》（2001），古天樂、吳彥祖花招百出，討一個女人歡心，串連成一場又一場感情遊戲，發自內心、認真對待就夠。縱觀杜琪峰、韋家輝兩人領班或構想的作品，警匪片作者意識濃厚，愛情片商業性質重。戀人一下子比殺人武器更市儈、更少話說，可算是一種顛覆，如此顛覆可歸納成兩人「作者電影」的特色。韋家輝執筆，杜琪峰執行，期間的思想同步、不隨大流，是精髓。而兩人的修養和喜好並非一朝一夕而來。

《單身男女》幕後花絮。

　　杜琪峰是典型的片場實踐者，任職電視台幕後多年，到了1980年推出電影處女作《碧水寒山奪命金》。片中黑白兩道爭財、以死亡貫穿情義的作風，鋪墊了日後杜琪峰放大呈現的血色美學。可他不像同期電視台出身的導演，投入新浪潮電影的陣營。他自認為能力仍停滯於工業的流水式要求，又回到電視台研究創作。直到多年後帶著《阿郎的故事》（1989）、《審死官》（1992）等賣座作品問世，類型以黑幫或喜劇電影居多。

　　這段時期，杜琪峰一貫拿別人劇本掌管調度，達成許多技術實驗。譬如《現代豪俠傳》（1993），夜色籠罩人間，煙霧繚繞。還有《城市特警》（1988）中的醫院動作戲，有別於日後吳宇森《辣手神探》（1992）火光迸濺的混戰，而是「以靜制動」。特警在電梯槽內伏擊殺手，幽閉空間內暖冷色調交替，角色提高警覺，危機爆發前比爆發後緊張。這些做法充滿己見，促成他作者印記的雛形。

《城市特警》由杜琪峰、金揚樺合導，聚焦一名重案組神探追查黑幕。（電影劇照）

　　韋家輝也不遑多讓，於電視台時期已嶄露頭角。他入職無線電視之際，剛好碰上王晶離開。昔日王晶創作了得，手上有《網中人》（1979）等名作。但韋家輝加入編審培訓班不久，便得到「新王晶」的稱號。他也確實獨當一面，編寫或監製多部熱門電視劇的，代表作《新紮師兄》（1985）、《流氓大亨》（1985）、《義不容情》（1989）都深得人心。然而要說驚人之作，一定是《大時代》（1992）。

　　《大時代》是韋家輝賴以成名的時代經典，處處混雜了執迷的人物、浮誇的命運，犬牙交錯。縱使是主流之作，戲劇張力超越一切，卻看出他迷戀刁鑽的敘事。到他首執導演筒的電影《和平飯店》（1995），將諷刺一段因果關係擺上枱面：殺人王阿平（周潤發飾）設局謀害自己的黑幫頭目，正是死於當年他在大屠殺中放過的小孩。韋家輝之所以寫橫跨多年命運開的玩笑，多半源自他對佛教、基督教的興趣，想探究宇宙究竟如何擺佈人的走向。

《和平飯店》構造了一間江湖避難所，所有住客都受叱咤一時的殺手（周潤發飾）庇佑。（電影劇照）

　　兩人在各自領域打拼，卻迎來失望一天，皆因行業內老生常談的「創意分歧」。《無涯》（2013）將杜琪峰的一句斥責「你真的要好好反思！」發揚光大，但在1995，他和周星馳拍《濟公》不歡而散，便開始問自己相同的問題，反思到自己與其追逐票房，然後被市場淘汰，不如拍一些值得人銘記的作品，更有意義。

　　他早年在電視台著手電視電影時很滿意韋家輝的劇本，無奈對方疲於奔命，合作不多。後來《和平飯店》拍竣，韋家輝找杜琪峰談，感慨劇本受商業考量掣肘，成了「四不像」。放到現在，用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的話來形容，兩個混跡「主題樂園」（Theme Park）的電影人不想將就下去，要拍紮實的電影（Cinema）。既然他們理念相近，不如放手一搏，催生了「銀河映像」，給他們對電影的主見一次盡興的契機。

　　接下來的日子，這些主見在不同故事中大放異彩。最顯而易見，莫過於韋家輝一直實驗的「宿命論」。先是《一個字頭的誕生》（1997）擊破美化古惑仔的類型窠臼，樹立起更赤裸、盲目投機的罪犯形象，更在結構上標奇立異。一部電影，一分為二。兩種性格，兩種命運的想像，造化弄人的無力感之濃，伴隨九七主權移交前後港人的集體迷失，延伸到後來「銀河映像」一連串悲劇電影。

《一個字頭的誕生》為銀河影像的開山之作。（電影劇照）

　　其中《兩個只能活一個》（1997）是嚴重被低估之作，出身電視台的電影人容易被垢病太多對白、過分解釋，所以這回，韋家輝惜字如金，乃一大突破。人物生死無常、永遠孤寂的狀態彷彿是《墮落天使》（1995）的另類註解。《非常突然》（1998）顧名思義，追求反高潮：以為邪不壓正？忽然全軍覆沒，可說是詮釋了何謂「帶傘時沒雨，有雨時帶傘」的無奈與突兀。緊接著《暗花》（1998），雖說不是韋、杜兩人掛名導演，但參與程度大，未免確立了韋氏宿命的基調。朦朧夜色下，殺手自以為一決高下便贏得性命，怎料生殺大權並非掌握在手。如片中一段點題的對白：「你和我就像彈珠一樣，會滾到哪裏，何時停止，都是身不由己。」市井一介屠夫，生來一枚棋，注定死無對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