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認同危機 分裂歐洲?
醞釀從西班牙獨立的加泰隆尼亞,於周四(21日)重選議會,結果顯示支持獨立的一派將可獲得過半數的議席,但反對獨立的選民亦有增加,統獨紛爭持續,短期內料難以平息。當然,加泰獨立只是歐洲多處的本土民粹主義的一例,背後更值得探討的是,歐洲民眾對融合及國家的認同大不如前,這場「身份認同危機」會否成為歐洲分裂的濫觴?
加泰周四舉行的地方議會補選最終錄得82%的投票率,三個支持獨立的政黨合佔47.5%,共取得70個議席,雖較原先少2席,但仍較半數多2席,成功維持獨派大多數的局面。與之同時,支持統一的得票率由2015年的不足四成,增加至今次的43.4%,可見統獨雙方的差距拉近,料短期內紛爭持續,甚至難以組閣。
近年獨立運動的浪潮席捲歐洲多國,舉世關注,但在歷史上,歐洲從來不是一個融合的實體,而是長期處於分裂狀態,大小的城邦和領地各有獨特文化和身份認同。直至19世紀民族國家興起,才將分散的城市聚合起來,構成現代的歐洲版圖。歐洲經濟融合,包括歐盟及歐元區的建立,都是二戰後的事。
歐洲諸國的民眾有著歐洲、本國甚至所屬地區民族等的多重身份,但在歐盟或歐元區的融合大勢之下,多處卻出現「身份認同危機」,由英國脫歐、意大利反歐派興起,至蘇格蘭、加泰等地的獨立公投,在在顯示歐洲民眾對融合及國家認同有所反思。歐洲會否時光倒流,重現分裂局面,將對全球經濟有深遠影響,而在推敲未來路向之前,應先梳理一個大問題︰此身份危機因何而起?
英國前外交部長David Howell接受本刊專訪時指,「去中央化」並非歐洲獨有問題,而是全球都面對的挑戰。「我們正處於數據時代,人們希望得到更多的自治或個人身份認同,及以更多的個人自由,社交網絡等科技工具進一步加強這種渴望。」 對於加泰等地的獨立運動,Howell指他們想要的不一定分離,而是「想取得更多的自主權」。
案例一︰加泰獨立思潮
西班牙與加泰隆尼亞地區的爭議,可以追溯至18世紀初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當年西班牙帝國衰落,並在戰爭中喪失了本土以外的所有歐洲領土,西班牙國土亦遭受極大的破壞。同一時間,外敵的侵犯反而團結了國民;加泰隆尼亞和華倫西亞這些有離心的省份,其自治特權在戰後大幅減弱。加上戰後管治西班牙的波旁腓力五世國王從法國引入集權理念,令西班牙對加泰等地實施更強的管治。
加泰地區一直保留地區傳統及語言;至二次大戰前,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獨裁管治下就曾推行針對加泰自治的逼害政策,一度殺害約4,000名加泰人,但這反而埋下日後加泰自主的思想種子;而加泰亦在1977年再重獲自治權。
及至近年,獨立思潮大盛,則與歐洲債務危機拖垮西班牙經濟有關。其時西班牙失業率高企且失去增長動力,相對富有的加泰人漸漸覺得,西班牙政府在經濟上的失誤,最終要由貢獻約20%全國國內生產總值(GDP)的加泰埋單,令該區對中央政府的不滿日增。因此,加泰不論在經濟及行政上,對獨立於中央政府管治的訴求愈來愈高。
某程度上,加泰今年的一連串獨立行動,都為該區領袖爭取談判籌碼的方法;可惜西班牙中央政府強硬回應,事件最終愈演愈烈,並推至獨派宣布獨立,及中央政府罷免地方政府官員及重選議會。近日,獨派表示不再傾向以宣布獨立作為抗爭行動,但就會繼續在建制之中與西國政府周旋,以爭取加泰區更大的自主權。
望保護自身經濟資源
因此,加泰獨立運動的矛頭雖指向西班牙政府,但更重要的是,加泰人希望在大融合的趨勢下,仍然可以保護自身的經濟及財政資源。歐元危機不單是西班牙政府的失誤,經濟融合政策欠完善的歐盟,亦需負上責任。
10月加泰獨立公投亂局引起國際關注時,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率先公開表態,支持西班牙統一。法國駐香港及澳門總領事 Eric Berti早前受訪時直言:「從國家立場來說,這是正常不過的做法。」他解釋,歷史上歐洲就由不同的王國組成,法國及西班牙的皇室亦曾是一家,自然不願見到西國分裂。
融合只流於精英階層
惟歐洲精英階層這種高高在上並拒絕改變的態度,亦正是區內百姓不滿之處。事實上,歐洲各國經濟實力懸殊,正窒礙「歐洲認同」的建立。米蘭大學社會政策系教授Maurizio Ferrera早前撰文指,歐洲多年的融合只流於精英階層,未能滲透至一般民眾,要建立一個真正「歐洲認同」的社會,前提是各國人民在政治上享有平等地位;但在經濟差異下,各國仍然有著很重的等級觀念,尤其是在經濟危機中,一些國家被視作「壞孩子」,未有獲得對等的尊重。
Ferrera舉例指,希臘在債務危機的談判中,便遭德國等強國多番屈辱對待;這種政治待遇的差別,揭破「歐洲認同」的虛假,並埋下右翼興起、分離運動成潮的伏筆。
難民危機加劇排外潮
此外,由敘利亞危機引發的難民潮,亦觸發各國排外的民族主義興起,「歐洲認同」加速崩解。劍橋大學政治及國際關係系教授Brendan Simms上月在《新政治家》雜誌撰文,指歐盟處理難民潮時,暴露了根本的制度缺陷,包括未能有效關閉邊境、公平地將難民分配予各國等。這類欠缺協調的泛歐政策失誤,結果令歐盟民眾的腦海中出現了「保家衞國」的思緒。
Howell亦指歐盟有改革必要,「不少歐洲的領袖都指歐盟的模式已經過時,過去大家談的是融合、和諧,將所有人聚在一起。但在數碼世代(Digital age)下,我認為新的方向是本土主義(Localism),而如果Localism得到控制的話,並非壞事。但若不受控,則可能會釀成好像加泰的事件。」推動所屬地區民族獨立成國,是加泰嘗試走的路,另一條路,則是合組反歐政治運動,冀以強勢政府直接與歐盟抗爭,並向歐盟諸國表達訴求。
案例二︰意大利反歐思潮
意大利傳媒上周報道指,總統Sergio Mattarella將會在本月27日左右簽令解散國會,換言之,意國將會在來年3月4日或11日舉行新一輪大選。現時的民調顯示,反建制政黨五星運動的支持度最高,約為29%;第二為有25%支持度的執政民主黨,第三則為前總理貝盧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領導的中間偏右意大利力量黨,有約15%的支持度;至於另一個疑歐民粹政黨北方聯盟,亦以約14%的支持度排第四。
上述民調顯示,除非五星運動與民主黨聯合執政,否則要三黨合盟才可以成功組閣,但五星運動傾向不與民主黨合盟,因此民主黨與其他傳統政黨執政的機率仍高。
民粹革命由本土著手
可是,五星運動大有可能成最大黨,北方聯盟亦有機會躋身首三大黨,足證意大利反歐浪潮之盛。根據《金融時報》與意國報章《La Stampa》聯合調查,支持五星運動及北方聯盟的受訪者,過半數都認為移民問題對意大利構成一大威脅,這反映難民危機令疑歐情緒在意大利高速滋長。
五星運動的領袖Luigi Di Maio近日多次強調,該黨立場實為親歐洲,只是該黨認為歐盟極需改革,例如放寬對各成員國的財政規管要求。如果歐盟繼續對意國的改革要求視而不見,將會採用脫歐這「殺著」來威迫歐盟。
五星運動這種新世代「親歐」立場,正好反映不少歐洲人對歐盟「愛之深,責之切」的心態。他們一度寄望歐洲融合可解決國內的經濟及政治困局,但金融海嘯及難民危機,卻顯露歐盟機制之不足,各國多年的政治經濟問題更是積重難返。不少歐洲人認為最實際的解決方法是自力更生,從「本土」推動改革,保障自身利益之餘,再而改變整個歐洲。
微調建制設超國實體
另一方面,對於精英建制而言,要長遠解決分離主義的問題,方法是由上而下革新歐盟政治體制,建立一個新的歐洲身份認同。Howell認為歐洲聯邦可能是一個出路︰「對很多歐洲人說,建立一個超主權國家從來不是他們所願,他們希望建立一個聯邦制。但是現時的制度中,有幾多屬聯邦的成分,卻是一個問題。」
而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則主張另一種振興歐盟的改革大計。他建議在現行的歐盟制度上作出多個重要修補,包括強化歐元區的權力,設立中央的財政部長,制定財政預算案、動用歐元區的資金投資。此外,歐盟或需制定一套憲法,由各國人民透過公投或議會參與決定,從而建構跨國界的歐洲主權意識。
民粹革命及微調建制兩種思想,目標雖然相似,但方法及進路則截然不同。可以預期,兩派未來將在歐洲各國以不同形態互相衝突,引發更多動盪。加泰及意大利選舉,或就是新一輪身份危機的序幕。
國際法限制多 分離主義難行
不少人也許會想,民族自決(Self-Determination)是民主自由的原則,特別在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反殖浪潮,更是亞、非、拉美各殖民地爭取獨立的基礎。那為何當加泰隆尼亞全民公投爭取獨立,被中央警察武力清場,卻仍遭歐盟各國冷待?而即使加泰宣布獨立,也未獲國際承認?箇中原因,要從國際法的秩序說起。
首要維持穩定和平
現行的國際法包括聯合國憲章及條約在內,首要原則,是維持穩定與和平。而奉行民族自決、推廣民主自由之最終目的,也是建立穩定的政體、減少國家之間的戰爭,而非將一人一票式的民主推至極致。故此,像加泰的獨立,要分裂主權國西班牙的領土、打破現有秩序,就算掛著民主公投的旗號,也難在國際法找到支持。
根據聯合國在1970年通過的《友好關係宣言》,以民族自決為獨立建國的理由,只限於殖民地及類似的非自治領土。主權國家內的少數民族並不適用,除非是基本人權被踐踏,例如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裔人在塞爾維亞治下被屠殺和迫害,在2008年單方面宣布獨立時,便獲得大多數歐盟成員國認可。相比之下,不論加泰抑或法國的科西嘉島、比利時的法蘭德斯等地,就算有獨特的語言文化,也未構成宣布獨立的充足理由。
在過去百多年,獲國際承認的國家分治和獨立,多是經由雙方協議,例如1905年挪威脫離瑞典王國獨立,便進行了多個月磋商,討論國界劃分等問題。1992年,捷克斯洛伐克和平解體,又稱「天鵝絨離婚」,雙方也協議合作處理國防、少數民族權益等問題。
獨立需獲宗主國許可
為甚麼一個民族獨立,要原屬主權國認可?因為分割出來的領土,往往醞藏豐富天然資源,或有軍事防線等,而獨立的民眾也帶走了部分經濟生產力。例如加泰的人口佔西班牙約16%,卻貢獻佔全國20%的GDP。故獨立者通常需賠償主權國的損失。此外,新建的國家也很可能有少數民族,倘若沒事先協定保障其權益,日後他們又起來獨立,則分離運動無日無之。
由此可見,在傾向保守的國際法秩序下,歐洲各地的獨立運動,除非能得到主權國認可,否則要落實是困難重重。也正因如此,歐洲諸國已同坐一條船,彼此似有默契,竭力阻止獨立的先例出現。未來歐洲的獨立浪潮是否真成氣候,抑或只是雷聲大、雨點小,或可在加泰紛爭中尋找啟示。
轉載自《iMONEY智富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