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2023Text: 喬遠(轉載自藝術當下)
從保育皇都戲院,到細說歐德禮的故事!紀錄片《尚未完場》的香港歷史鈎沉
在港產片中,紀錄片一向是相當冷門的類型。近年製作稍多,最矚目的自然是引發大量爭議的《給十九歲的我》,但其實不少紀錄片並沒有在戲院公映的機會。最近有一部紀錄片雖然不算正式在戲院上映,只是由4月中旬起有零星的團體包場放映,卻連場爆滿,反映電影獲得某一群影迷注意和熱烈支持──說的是徐岱靈和祁凱達導演的《尚未完場》。
《尚》片的拍攝意念源起於祁凱達2016年參與了保育北角皇都戲院的運動,他追溯皇都戲院(由1959年經營至1997年結業)前身璇宮戲院(由1952年經營至1957年售出),以至其創辦人歐德禮(Harry Odell)的歷史,發覺這一段故事極有價值和趣味,但卻已逐漸湮沒,祁凱達於是決定將之拍成紀錄片。
歐德禮一生無疑極富傳奇色彩。父母是俄羅斯籍猶太人,他1896年出生於埃及開羅,原名Harry Obadofsky,中學畢業於上海的聖芳濟書院,其後到日本長崎當踢躂舞藝人,在移居美國後曾加入軍隊,到法國參加一次大戰。1921年,25歲的歐德禮移居香港,改姓氏為 Odell,同年與出身珠寶世家的 Sophie Weill結婚。他在香港首先做貿易生意,後來出任股票經紀,獲得不俗收入,並且在當時的上流社會建立起人脈。
按照《尚》片的記述,真正改變歐德禮一生事業的是1941年的香港保衛戰。當時他以義勇軍成員身份參戰,戰鬥受傷,並且遭日軍俘虜。這段經歷令他反思,要做自己真正喜歡的工作。因此香港重光後,他放棄股票經紀工作,創立了萬國影業公司,興建璇宮戲院,從事電影發行,自此成為上世紀50、60年代的香港娛樂事業大亨,直至70年代淡出。他於1975年與世長辭。
不過,歐德禮的最大貢獻並不在電影業,而是作為多類藝術(主要是音樂)表演的主辦者。他既熱愛藝術,口味多元,又魄力驚人,加上人脈廣闊,同時擅長跟藝術家打交道,由50至70年代經他安排來港表演的藝人和團體不計其數,而且種類繁多,從古典音樂小提琴家Issac Stern和大提琴家Pierre Fournier、爵士樂單簧管家Benny Goodman、流行樂歌手Tina Turner和Leo Sayer,到拉丁樂大師Xavier Cugat和印度音樂大師Ravi Shankar都有;他更不避當時的敏感政治形勢,曾邀請中國內地和前蘇聯的民族藝術團來港,由此可見他的胸襟和識見。
在各項表演藝術中,表演節目的主辦者或搞手對於推廣藝術或出色藝人其實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特別是香港這種小地方,對國際藝人來說,通常不算是重大市場,他們會否獲邀來港表演,很多時有賴搞手本身的脈絡、眼光、品味和熱誠,是否願意冒虧本的風險,也將有實力的藝人推介給香港觀眾。過去數十年,香港確實曾有數位這樣的搞手,歐德禮正是好例子,他的娛樂表演事業整體來說並不賺錢,甚至要在1957年將璇宮戲院出售。
但是在各類流行文化的歷史文獻、研究和紀錄片中,似乎都對表演搞手這個角色著墨甚少,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尚》片其中一項成就,正是透過歐德禮這個人物,令觀眾重新認識到表演搞手對藝術事業的重要貢獻。這種影響可以來得極其深遠和微妙。舉例來說,領導「黃霑書房」研究計劃的流行文化學者吳俊雄指出,少年時代的黃霑熱愛吹奏口琴,曾經在香港看過有「世界口琴之王」美譽的Larry Adler演出──這場表演當然是歐德禮主辦的。黃霑最初進入演藝界,其中一個途徑是為唱片錄音作口琴伴奏,後來成為跨界別的創作奇才和表演者,歷數十年而不衰。對於孕育黃霑的才藝,歐德禮大概也可間接記上一功吧。
《尚》片值得稱道的,除了回顧歐德禮多姿多采的一生外,還觸及一些50至70年代值得探討的歷史話題,令全片顯得層次豐富。其中一個是當時香港的表演藝術界的生態和環境:有人譏諷香港是「文化沙漠」,從片中看到,那時代的香港人還是有機會觀賞到西方頂尖藝人的,但是情況應該不算普及,配套條件也未如理想。例如上文提到的Larry Adler演奏會安排了在皇仁書院內舉行,他表演時竟然聽到電車行駛的聲音,可見場地的隔音效果十分差勁,更可推論當時香港的表演場地極為匱乏。電影也提及歐德禮積極推動興建大會堂,以至大會堂對推動香港表演藝術起到的重大作用。
除了藝術歷史,《尚》片也呈現了一些當年民生層面的風貌,饒有趣味。其中主要涉及兩個社群:首先,當時璇宮戲院座落的北角有「小上海」之稱,是1949年後從上海南來的富裕商人聚居地,同時也滿佈夜總會、戲院、遊樂場和舞廳等,成為港人娛樂的主要地區。第二個社群是當時在港的猶太人,片中拍攝到歐德禮曾居住的二級歷史建築Alberose大宅(當年屬於他太太的Weill家族,現在是歌星張敬軒的住所),以及跑馬地的猶太墳場,均提醒觀眾,猶太裔(以至另一些外國族裔)的富有家族曾經在香港叱吒風雲。相信是限於篇幅,也避免在內容比重上喧賓奪主,《尚》片對兩者的描寫稍嫌輕描淡寫。這兩個社群的昔日生活實在是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的課題。
以已故人物事跡為題材的紀錄片往往會訪問很多認識主人翁的親友、受他影響的人和評論家等,出現大量訪問片段,畫面容易流於呆板沉悶。《尚》片雖然也有不少訪問片段,但卻以導演祁凱達第一身追尋歐德禮相關歷史的角度切入,將蒐集資料的過程也拍攝出來,加上有大量歷史圖片,因此《尚》片的娛樂性也相當不俗。
香港社會過去一世紀變化急遽,昔日的傳奇和故事可能瞬間湮沒,有待我們盡快記錄下來。《尚》片是好開始,值得拍成紀錄片的香港歷史題材極多,從文化藝術、民生經濟、行業技藝,到風俗傳統都有價值。而且,香港雖然過去較少紀錄片製作,但理應不乏這方面的人才。香港數個電視台過去數十年培育了很多製作時事專輯的專才,《尚》片導演徐岱靈就曾任香港電台電視部《鏗鏘集》的編導。雖說紀錄片電影的拍攝方法跟電視時事節目的不盡相同,但相信也是可供這些人才一試的工作方向。
Source: 藝術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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